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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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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

今夜孤星伴月, 夜色幽深,烏雲將月色掩映。

金陵城已然宵禁,偌大街巷空無一人。

此時若有人出門擡頭看, 定能看到高懸的明月間, 一條長龍穿破雲層,在烏雲霧氣中翻騰。

上面有一抹小小的影子,清瘦纖弱, 抓著龍淩亂的鬃毛, 頭發在狂風中亂舞,白色的衣衫在身後飄搖。

緊隨一龍一人之後,是流星一劍, 青色的利刃劃破天際。

聞櫻站在後面,掐訣念道:“天行有道,福禍無常, 請靈入聖, 頭足倒置。”

無常·逆行

前面原本平穩穿梭在雲層中的龍軀幹一頓, 頭尾不受控制地擺動起來,仿佛失去了方向,他背後的女人也被顛簸地搖搖欲墜, 幾次差點從龍背上摔下來。

它像是知道聞櫻不會輕易放走他一般, 猛地一頭向下紮去, 往地面俯沖。

這一帶是金陵城外的茂密荒林, 龍頭勢如破竹地沖向地面,一路樹木被連根拔起,東倒西歪, 凡路過之地,一片狼藉。

聞櫻二人緊隨其後, 染玉緊貼地面,急速前行。

忽然,龍身逆轉,蜷曲粗壯的龍身在地上卷起飛砂亂石,發出嘎啦的劇烈聲響,整條龐大的龍在地上盤踞起來,上肢高高地揚起,沖向聞櫻,張開嘴,發出淒厲的威脅嘶鳴聲。

朔風從龍口中噴出,聞櫻頭發盡往後飛去。

她擡手,擋住這滿含腥臭的颶風,另一只手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迎了上去。

以樹枝戰巨/龍,她還是第一人。

樹枝上附著了靈氣,每每刺去,都帶著凜冽劍氣。

聞櫻這才借著月色看清,所謂的龍只是一條化螭沒多少年的巨蛇。

傳聞蛇五百年化蚺,蚺五百年成蛟,蛟五百年煉螭,再五百年成虬,最後方能化龍。

之所以說它化螭沒多久,是因為龐大的蛇身上還保留著蛟的形態,額頭空空蕩蕩,僅僅冒出了一個尖角,正要萌發出角。

尾巴也光禿禿的,不若在神廟看到的那只夔龍,身上的鱗片泛著冰冷的光澤。

這是一只年紀不大的螭,還保持著青年的形態,目光戒備地緊盯著聞櫻的手,揣測她下一步會刺向哪裏。

然而預想中的劍氣沒有來,聞櫻提醒他:“蛇修煉至今不容易,至少也要一千五百年,你若是在今日犯下殺戒,一千五百年便白費了。”

螭龍的瞳孔緊緊盯著她,沈悶的聲音從蛇身腹腔發出。

“不用你管。”

“但是你背上的人,我必須管,你不能殺了她。”

螭龍沒有否認,而是以行動說話,尾巴掃過地上樹木,揚起灰塵漫天,重重向聞櫻拍來。

聞櫻見狀,也不再多言,樹枝靈活地在蛇身中穿行,將螭龍厚重的蛇皮劃開一道道口子。

螭龍大怒,幽綠細長的瞳仁鎖定她,聞櫻忽然想起秦雪溯曾經提到過的,她在馬車裏曾經對上的一雙眼睛。

那時聞櫻還沒想明白究竟是什麽妖怪,會擁有那樣的瞳孔。

而現在看到螭龍眼眸的那一刻,她恍然大悟,道:“那天致使安平縣主受到驚嚇的人,是你!”

螭龍不說話,悶頭打著。

聞櫻繼續道:“鳳儀樓就在就在守經街不遠處,你因為什麽原因不能隨意移動,只能借助凡人身軀,所以為了讓秦雪溯騰出位置來容納你的魂魄,你嚇走了她一魂,自己藏在裏面,馬車經過鳳儀樓的時候,你便離開了她的身體,回到了鳳儀樓。”

“是又如何?”螭龍道。

“所以車夫也是你殺的。”

螭龍不置可否:“他若不大喊大叫,我也不會想著殺他。”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聞櫻明白了前因後果,更加不敢掉以輕心。

如果這是一條殺生過的螭龍,那麽他背後的玉碎現在很危險。

可打著打著,聞櫻又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螭龍始終顧及著背後的玉碎,導致招式之間處處受挫,打的很憋屈。

他好像並不想傷害背後的玉碎。

那他帶走玉碎是為了什麽?

眼見著螭龍被聞櫻打的毫無還手之力,玉碎知道是自己拖了螭龍的後腿,螭龍本不必如此憋屈的。

她伸出手,摸了摸螭龍頭頂的萌芽。

“別打了,放我下來,我有話和她說。”

螭龍回頭朝她不悅地張開嘴。

“乖。”玉碎淺淺笑起,目光溫和。

她與螭龍四目相對,眼底有什麽一閃而過,螭龍像是明白了什麽,彎下高昂著的頭顱,將玉碎放下來。

他匍匐緊貼地面,讓玉碎得以安穩降落。

玉碎整個人單薄的像是隨時會消失在夜色中,她從螭龍身上掉下來,攏了攏身上被吹亂的披風,堪堪站穩。

那樣瘦弱的一個人,站在螭龍面前像是一只隨時會熄滅的蠟燭。

玉碎看著聞櫻,莞爾:“又見面了,道長。”

聞櫻將樹枝丟掉,以示誠意。

“你知道我要來找你嗎?”

玉碎搖搖頭:“知道。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懷疑我,想要來找我問話,但我並不知道你今夜就要來。畢竟你剛來過,我以為最快也得明天。”

聞櫻默了片刻,道:“我不能讓你再繼續這樣殺下去。”

玉碎好一會兒沒說話。

許久,她問:“你覺得我很壞嗎?”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也不能妄下定論,說你就是好,亦或者壞。我第一次去鳳儀樓找你,也不是想將你直接抓起來,我更想聽聽為什麽。”

“為什麽我也是修士,不殺我,甚至我的朋友,林妙音,李卻扇,你都沒有下手。而是選擇了對蕭凡下手,我想知道為什麽?”

玉碎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但這次,她是在組織語言。

聞櫻很有耐心地等她開口。

“你變了很多。”玉碎忽然道,“曾經你不長這樣,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只覺得你親切,沒覺得你會是故人。直到你將傘柄折斷,遞給我,一如當年。當年你也是這樣,折斷傘柄,把傘塞進我手裏。”

“所以就算你變了樣貌,我也依舊能認出你。”

玉碎深吸一口氣,臉上揚起笑容來:“你是行遍天下,懲奸除惡的仙人,你救過那麽多人,只怕早就忘掉了我。”

十三年前,鎖靈淵正道圍剿魔骨,以法陣抽取金陵城生息,困死護法林停戈。

無數當時在外地,聽聞金陵城遭遇的人匆匆趕回,卻無法進入已經啟動的法陣,只能在城門外掩面哭泣,哭嚎聲響徹天地。

雷雲翻滾,老天落淚。

那是第一次,聞櫻意識到所謂的天才其實什麽都不是。

她無法停止這場屠戮,無法制止正道的‘審判’。

一個約莫六七十歲的老婆婆銀發蒼蒼,漫步蹣跚,手裏還牽著一個幾歲大的小姑娘,跪倒在門口哭泣。

她不停地跟面前的每一個玄劍宗弟子磕頭:“求求你們,求求你仙人放過我們好嗎,我的兒子兒媳還在裏面,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站在她面前的玄劍宗弟子一身白衣,不染塵埃,上面繡滿寓意正氣濟世的天目玉蘭。

他們高高在上地俯視這些最平凡不過的百姓,好像忘記了在進入鎖靈淵求仙問道之前,自己也是一個平庸的凡人。

他們不耐煩地一腳把老人踢開,老人口中鮮血外溢,兩顆沾滿血跡的牙齒掉在地上。

疼,太疼了。

老人感覺渾身骨頭都要散架,撲通一聲跌倒,像是破敗的風箱只能兀自發出嗬嗬的痛苦喘息聲。

她旁邊的小女孩撲到老人身上,哭著說:“別打了!別打我阿婆,別打了!”

為首的弟子咧嘴一笑,擡腳踹來,就在這時一只手從他身後探出,用力掐緊他的脖子。

男人明明比聞櫻高出去一頭,聞櫻卻拎雞仔一般把他從地上提起,丟到一旁。

她傾傘,傘面蓋過女孩和她的祖母。

雨水落到她身上的一瞬,又被靈氣蒸發殆盡。

老人看起來就要死了,有進氣沒出氣。

她在身上摸了個遍,總算是找到了回陽丹,搖了搖,想來還有個五六顆,餵了老人一顆,剩下的一口氣全塞給了小女孩。

回陽丹下肚,老人的面色終於好看起來,起碼沒有性命之憂。

她松了口氣,把身上的碎銀都掏出來放到女孩腿上:“你走吧,離開金陵城。”

女孩臉上滿是淚水,哭的狼狽。她尚且年幼,還不知道為什麽會遭受這種無妄之災。

女孩仰起頭,一邊哭,一邊問:“姐姐,是我們做錯了什麽嗎?”

握在傘柄的手緩緩收緊,雨聲在耳邊淅瀝清晰,稚嫩的聲音一字一句敲打在聞櫻的鼓膜。

聞櫻不知道該怎麽跟面前這個不過五六歲的小女孩解釋現在發生的一切。

只能沈默沈默再沈默。

許久,她聽到自己說:“錯的不是你們,你們沒有做錯。”

今夜死在這場罔顧人命的祭祀中的所有人都沒有錯。

錯的是將人命視為草芥的修仙之人,將他們所謂的宏圖偉業,所謂的計劃淩駕於人命之上,在他們眼中,人命不過是各界鬥爭的犧牲品,輕之如鴻毛。

而這些人命對於每一個背後的家庭而言,卻重逾千斤。

何為問世?

聞櫻又一次問自己。

問人世間,蕩不平事。

她比任何人都堅信,拿起劍的那一刻,就是為了盡可能庇護更多人。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參加問世,一次又一次地斬妖除魔。

可殺光面前為禍四方的妖魔,身後的正道同門卻揮刀向她一直保護的凡人。

她,她們,還有死去的所有金陵城的百姓,他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

卻淪為仙門鬥爭的犧牲品。

聞櫻該如何心安理得地忘記他們的面容。

惡心骯臟的是她,是自詡救世的修士,她又怎麽有臉在這樣的人間煉獄面前,高高在上的向凡人施舍善意。

沈默過後,她將傘留給女孩,自己則將傘柄折斷。

松開五指,將自己握過的傘柄棄置一旁。

她沈默地起身,背著嬰寧劍,頭也不回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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